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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记事开始一直到18岁,每一年六一我都和妈妈一起去动物园,这几乎成为一种仪式,我的成长年轮,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。现在的我当然不复天真,晓得动物园的设立本身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产物,野生动物被捕获,圈养在一处供人观赏,游客成了衣食父母,铁窗里熬岁月,这是对野性性灵的压抑和大不敬。我慨叹人与其他非人物种之间极不平衡的权力结构,这毕竟是今天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源。另一方面,我不得不承认都市人远离自然,对其他生命形式缺乏最基本的了解,更何谈尊重与保护?因此动物园的设立对于儿童的“基础教育”,竟或是必需的。我今天选择的职业之路也许与我人生前18年的经历有直接关系。
圣地亚哥动物园是一个奇怪的地方,有人说它是全美国最好的动物园,它在整体功能设计上更多考虑动物的感受,倒是营造了一种人兽和谐相处的愿景。圣地亚哥动物园占地面积并不很大,却巧妙地将不同物种安插在尽量接近原栖息地环境的处所。园区按照不同生态系统分类,因为地形高低起伏,多变复杂,构造了一个立体的,层次丰富的结构。我们在竹林中行走,不住有惊喜,有邂逅。食草动物大部分享有更加开阔,无护栏的待遇。他们的生活空间由乱石,竹林,飞瀑,绝壁和游客行走的小径分开,游客也比较自觉,不吵嚷,拍照时不使用闪光灯,只做静静地欣赏。
坐在游园车第一排,我看到一个工作人员牵出一头灰白色的大狼,在园中悠悠散步。我双目圆睁,嘴成O型,它只淡淡地看着我。再下一站,猫科动物区,更让人惊异的景象出现了。在一处水泥台步道上,一只非洲猎豹慵懒地躺在地上,伸展四肢。在饲养员的爱抚下,它居然翻出小花点儿的肚皮要求瘙痒。痒瘙舒服了,就扭转纤长的脖颈,回头温柔地舔着饲养员的手臂。人和家猫之间也少有这种直接的情感表达,这只猎豹恐怕出生在圣地亚哥动物园,视饲养员为家人。这种想法不久得到了证实,我看到在非洲瞪羚的生活区域,一位工作人员把出生不多久的小瞪羚抱在怀里喂养。
游园车司机一路说说笑笑,不停提及园中住客诸多轶事。那种道尽邻里家长里短的欲望,让人觉得他好像一位沾沾自喜的邻居大妈。不想此人后来自爆家门,说他是圣地亚哥高中的自然科学教师。他和动物园中二分之一的员工一样,都是志愿者。最有趣的是,他说也有“动物志愿者”—园中有三处禽类涉水池,住满了粉红色的火烈鸟。其中大多数来自用附近的野生栖息地,它们自愿飞来动物园上班,衣食无忧。当然在这里坐班来去自由,它们有权利返归自然。
在这里,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朋友和动物的互动。小河马肥肥的,在水底用四蹄奔跑,四周环绕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鱼,像飘带一样跟着它。它的眼睛呈现出玻璃的质感,似乎罩着一层保护膜,因此可以在水中睁开。小河马从泳池这头走到那头,在紧要关头总要来个华丽的转身,把大头浮上水面,露出四根小香蕉似的牙齿。然后它大头冲下,只用两只前蹄在水中行走。一坨肥肥圆圆的小屁股浮上水面,任两只猪蹄似的后脚在水中扑腾。这竟然是自学游泳的架势。小河马有时候突然停住,和几岁的小朋友脸对着脸,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。他们的小脸都胖嘟嘟的,睁大好奇的双眼,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一个不同的自我。
看到这一幕,我想起七八年前和外祖父母一起游览本溪海洋动物园。那一只小儒艮(海牛),憨憨的样子,怎样一路在水中跟着我。我们俩一样的直立姿势,它的介质是水,我的生命介质是空气。我们沿着长长的水族箱,一起一路走下去。它看着我,我看着它,几乎是手挽手的感觉。不同生命形式之间彼此的好奇本身是一种最奇妙的经验。那次最震撼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来自寒冷的北冰洋水域的白鲸。人和动物之间,可以通过最简单的肢体语言交流。大白鲸在绿玉一样的冰水中翻转庞大的身躯,一来一去,在水中完成360度的转体。在自由旋转的过程中,有一侧的眼睛总要扫向我们这边。它是在观察我们,也是在用肢体语言向我们问侯。那一次妈妈也发现了白鲸的神秘语言,她不禁在巨大的玻璃幕前模仿白鲸的身姿:“你看,他们这样翻过来,翻过去,‘嘟~~’(还有配音),然后用一只大眼睛看着你~~”(她眨眨眼)。我妈是个可爱的人,不过有时她会变得极可爱。
说到这里,我也想到09年和朋友一起去大连野生动物园的经历。那一次最好玩的是看到猛兽幼儿园,就是在一个玻璃小屋里,靠墙一圈小野兽排排坐,吃果果。三个月大的小鬣狗懵懵懂懂地挨着两个月大的小狮子,对面是一群同龄的小老虎婴儿,像小玩偶一样软软茸茸地坐着。我们的一个外国朋友,名字叫“铁人”的,当时当地说了一句经典的话。“XX,你看看,这是不是‘56个民族56朵花儿’?”我当场就笑喷了。
和朋友家人一起去动物园的经历,感觉人心都变得特别柔软。好像每个人在面对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时,都能不知不觉卸下自己的防护面具,有一些定义人的坚硬边界好像变得可以更加透明,可以移动。这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,好像是其他的可能性让我们暂时得以脱出小我,在更广阔的意义上审视生命。又或许我心底里依然是那个小女孩,通过观察不同的生命形式就能获得单纯的快乐。
这次圣地亚哥之行最大的震撼是与“思考者”的邂逅。说是邂逅其实并不准确,他被关在玻璃的监狱里,任由我寻找,探访,观察。他是一只银背大猩猩,身材伟岸,双臂乌黑,头顶一撮铁红的毛。大猩猩是每一个动物园里的明星,因为他们和人类共享超过99%的基因,却和其他动物一起被定义为野兽。人类恐怖电影中的最可怖的怪兽通常都是人形的变体,说到底,人还是最怕自己不知晓的可能性。我忙着拍它的侧影,手掌,臀线,他忙着吃玉米。后来,有那么一个瞬间,他突然转头正视我,真是惊鸿一瞥。他琥珀色的眸子里,有一种清澈的混沌。清澈之处在于那种注视就是单纯的看,不包含一丝情感杂质的单纯观看;混沌之处则在于他眼里有我无法穿透的一种深度,最简单的,也是最难的。如果要找一个类比,很像人类老人的目光。那种生命几近弥离,随时可以像一只白鸟一样起飞的状态里人的目光。那种经历了一世磨难生命可以一切从头来过,却不知从何开始的目光。如果把超越和羁绊,迷惑和智慧用时间之棒不停搅拌至熟匀,然后注入眼窝,就是那种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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